一朵雲彩:我的母親回家了

2017081616:50





一朵雲彩:我的母親回家了

一個夏天的午後,大哥來電說:『老媽一個鐘頭前突然心絞痛,醫生檢查,說恐怕是心臟動脈剝離,需要立刻手術,但手術危險性相當高。你要不要到醫院來一下…』

去醫院的路上,思想幾十年來,母親她老人家沒有一個難關過不去。由於姓許的外婆家兒女眾多,母親自幼被送給羅姓人家作養女,外婆以為這樣母親就會有比較好的日子。不料,羅家自從領養了母親之後,接二連三的生了一男三女;母親從此成了羅家的長女,背負著羅家弟妹們的擔子。

守護丈夫的女人

母親自小聰慧,雖然外婆偏愛舅舅和阿姨,外公卻視她為掌上明珠,有什麼好吃的,總會偷偷留給她。那一年,白色恐怖襲捲全村,母親剛剛懷了我,竟日坐立不安。父親的好友,隔壁的阿堂叔被抓後,她更是終日惶惶,惟恐下一個就是父親。

那一夜,木門閂直響,母親從床上跳了起來,卻更快的被父親按了回去。父親摸著母親的肚子,輕聲說道:『阿彩,這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,都要讓他受教育。』隨即跳下床,準備出去應門。母親用盡全身力氣,從後頭抱住他說:『讓我來,你若顧念孩子,請你讓我來。』那一夜,因著母親的從容和勇敢,什麼事也沒有發生,而父親心中,從此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形像。他愛那個女人至死不渝。


一貧如洗的日子

因著母親守舊,非要在大哥之後再生一個男孩,所以,直到排行第八的弟弟出生,才算鬆了一口氣。然而,這對原本已經一貧如洗的家來說,無疑是雪上加霜。

不幸的是,弟弟五歲那年,父親在一場火災中,因著救人受傷過重,離開了人世。由於報紙大幅的報導,許多社會人士提供了對我們兄弟姊妹的安置措施,母親卻慨然婉拒,獨自一肩挑起父親所留下的擔子。只因為父親臨終前的一句話:『阿彩,我對不起你,但我求你不要讓孩子們四散,要讓他們受教育…』一年過一年,母親守著她對父親的承諾,給人幫傭、賣菜、開雜貨舖。

然而一家九口,既要吃飯,又要上學,日子過得實在艱難。左鄰右舍的好些阿姨嬸嬸,看不過去,都苦勸母親再嫁,再不然就是把妹妹們送出去;但母親不為所動。

父親離世時,母親不過四十出頭,村裏的叔叔伯伯們都喊她才女。當時無論日子如何辛苦,生活如何忙碌,母親總是沒有停止的,為村裏不識字的人們讀報、寫信。她一雙巧手,不僅能寫,能縫縫補補,也能將從幫傭處帶回來的剩餘物資,燒成一大鍋可口的鹹稀飯;然後,帶著我們幾個孩子,挨家挨戶分送給那些孤苦無依的老人。在那個注重內在過於外在的保守社會裏,母親雖然帶著八個孩子,卻仍然是一些喪偶的名流紳士追求的對象。母親始終不為所動。

省不得的鞭子

在養育我們的事上,母親是一點也不馬虎。黃昏,吃過晚飯,打點完一切瑣事、家務事,她總是端坐在飯桌前,一個一個檢查我們的作業。除了小弟之外,我們七個一字排開,坐在七個肥皂箱前。看著我們寫得歪七扭八斗大的字,和不小心計算錯誤的算數,她常是不由分說的,拿起桌上的木尺,狠狠的打了過來。有時我們因著忍不住身上的疼痛,哭了起來,她便厲聲說道:『不許哭。告訴過你們多少次,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。你們不好好讀書,將來那會有出息?』

折騰了好一會兒,眾人整理好功課,梳洗完畢,母親把大夥擁進被窩裏。在那個一書難求的環境,七個孩子擠在四個榻榻米大的房裏,聽著母親口傳的人物故事,和流傳民間的歷史軼事。當時,除了教科書,母親是我們惟一的課外讀物。

前些日子,一個難得的長假,眾家姊妹把大姊家的餐桌團團圍住。老三啞著感冒剛好的嗓子:『大姊,不知怎麼回事,最近總會想起小時候,你把三明治偷偷藏在我們書包裏的歲月。』

那些年間左鄰右舍,家家一貧如洗,偶爾有個麵包,就算是大不了的事了。清早,母親總是天未亮,就挑起扁擔到菜園裏,採集當天最新嫩的蔬菜,送到市集去賣;然後趕在太陽出來前,推開小雜貨舖的木板門,開始一天打拚的生活。大姊總是在母親出門後,起身作早餐,順帶將昨夜的剩飯菜,裝進大大小小的便當裏。除了小弟這個老八外,六個發育中的弟妹們沒人賴床,也沒人敢哼唉一聲,都乖乖的喝著碗裏的稀飯,然後速速背著書包上學校。

黃昏,母親總是趕在我們回家前,把晚飯作好。在那個缺乏的年代,能擺上桌的不外青菜蘿蔔、酸梅橄欖。偶爾隔壁樹伯送來一條河裏釣的魚,母親總要加上一堆洋蔥、豆腐、粉絲,把魚變成一大鍋,給我們吃上好幾天。算是母親教得好,老二年紀稍長,知道家裏的景況,總懂得在筷子齊飛之際,不時從夾縫中,給母親和讀夜校的大姊留點菜。弟妹們也有樣學樣,不知不覺,在八個孩子中,有了一定的同情和體諒。

自省的傷痛

生活和貧窮的壓力,並沒有使母親倒下。有一天,老三肚子瀉個不停,急診進了醫院。母親得知對門老太太剛賣了豬公,硬著頭皮去借一百塊,老太太回話說:『對不起,我們拿到的都是一紮紮新鈔,沒有零錢可以借你。』母親仰天長歎;她忍著淚賣掉丈夫留下的惟一戒指,剛好一百塊,救回了老三的命。她誓言不向命運低頭,更堅定的認為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;從此,孩子們的日子在嚴厲的督責中度過。母親在我們身上留下的,是貧窮環境所帶來的責任與企盼,雖然當時小小的心靈,完全沒有領會的能力和空間。

大姊客廳的落地窗外灑進大片陽光,老三繼續說:『你們知道麼?前天下午,我和老媽一起喝茶,憶及往事,她老人家潸然淚下。』眾人側耳。母親說:『過去,因著貧窮,因著無知,我在情緒中養育你們,在自卑中教育你們;我一心指望你們能出人頭地,我好能出頭天。直到神奇妙的救恩臨到了我,在祂的大愛中,我得著祂的生命,有了祂的性情,使我不再照著傳統和天然的好惡、強項的個性,來衡量、選擇面對生活的困境。是祂釋放了我,使我在祂生命的自由中,享受了從未有的安詳與自在。孩子阿,只是每每在祂的光中,想及過去對你們的錯待,我都覺得那是一個難以彌補的破口…。』

大姊家牆上銅匾刻著『基督是我家之主』幾個大字,在午後暖暖的陽光下閃閃發亮。眾人眼角泛著淚光,深深知道,在成長過程中,母親所付出的辛勞和代價,所受的煎熬和磨難,是不能回報於萬一的。然而,基督在十字架上裂開的傷口,已經代替了所有的破口。舊事已過,一切都變成新的了。


急診室裏的穩定沉著

急診室裏,醫生、護士穿梭不息,我們守在母親身邊,只見她眼角泛光,疼痛難奈。『我不怕死,我告訴主我可以去見祂,但不要這麼痛…』當主治醫生來審視她時,她一如往昔的穩定、沉著,清清楚楚的向醫生解析自己的病況。連醫生也豎起大姆指說:『林媽媽你真厲害,你可以作醫生了。』

最後一里路

二○一四年老媽八十八歲,三月六日,我的日記寫著:老媽最近病了,肝癌,眾人情緒起伏。隨著的是不同的意見,但都有共識,老媽雖然耳不聰目不明,但思想敏捷,靈裏依然清明。她的病情不能不告訴她,也不能不讓她作決定。得知狀況後,起初她淡定的說:夠了,主待我恩重如山,已經給得超過得多多。我感謝祂,我不急救,不插管,不…。等到醫生弟兄一番解說之後,她順服的決定接受治療。手術那天清晨,她面帶笑容:『你們放心,祂一路疼惜我,供應我,我也一路倚靠祂,相信祂;我們之間關係很好,沒有問題的…。』淚在眼眶打轉,任我們再不服氣,也不得不承認,老媽比我們都認識神;她與祂的關係真的很好。

道歉.道謝.道別

二○一六年夏天,她預備好自己,展開她的道歉、道謝、道別之旅,她最感恩的是長年的晨興同伴蕭黃美津姊妹,即使在母親聽力漸失,無法電話晨興的歲月裏,蕭媽媽仍然是她常時的供備,不離不棄的愛鼓舞母親走到路終。二十五會所的潘伯伯和年長排聖徒們的服事,也是母親銘感於心的。千里外的馬來西亞檳城召會、新加坡吉隆坡召會、美國喜瑞都召會,都有母親念茲在茲、不住代禱和懷念的弟兄姊妹。在一場道謝道別的愛筵福音中,來了約一百五十位親友,母親挺起身子向眾人表達最深的感謝,並將牧養她一生的主介紹給眾人。永石大哥就在當天受浸歸主,如今在高雄召會生活並服事。

二○一七年三月十九日,主日,母親為每一個到醫院看望她的聖徒和家人禱告。三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二時,她行完在世旅程,閉上雙眼,像一朵雲彩,回到她所愛的主那裏。她臨別的話是:在彩虹那端,主耶穌笑著對我說,孩子,歡迎回家。

女 秀華 謹誌

(原題《一朵雲彩》,副標為編者所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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